“婶娘”夫妇是一对朴实的农民,有一个二十来岁的儿子,刚娶了媳妇,小两口同样的朴实、勤劳。他们都把赵翔当成落难的亲人,照料得他不好意思。赵翔想:自己和他们一家非亲非故,全是因为自己命运不济,不但拖累了唐光明,还拖累了唐光明的亲戚,这样打扰他们,心里万分不安。他曾想在这里住上十天半月就走,但又想:眼前自己能到哪里去呢?到外地,一定得先去县城,那岂非自投罗网?他琢磨能否翻过背后的几座大山,只要能走到任何一个有公路的地方,后面的事就好办了。他向“婶娘”一家打听,他们都说从来没听人说过几座大山后面有公路,再说,那些大山上根本没有路,没有听人说谁上去过,即使有的地方有小路,在这季节也被雪盖了,早就大雪封山了。赵翔望着四周的皑皑雪山颓丧地叹了口气,不得不打消这个主意,他明白,自己只能在这里暂时住一段时间了。
牛牛陪了他两天,他和赵翔玩得不亦乐乎,不愿回家,“婶娘”怕他婆婆、妈妈不放心,硬叫儿子把他送了回去。
日出,日落,雾起,雾散,日子一天天无声无息地过去。这里没有报纸,没有广播,甚至没有小道消息,对山外刚刚发生、正在发生的事情赵翔一无所知。他憋得心慌。他在回忆中,在思考中度着时光。开始时,支配他情绪的并不是噩梦醒后的解脱,死里逃生的庆幸,而是一种极度的恐惧。他想到唐光明在红卫兵拳脚下那撕心裂肺的哀叫声,想象着差一点点就要降临到自己头上的惨剧……他不敢继续往下想,但他又不能不想。他回忆着自己近来的遭遇。那些“革命学生家长”是什么人?他不相信他们是坏人,他也不相信他们对自己久已仇恨在心。他们如果真是学生家长,他肯定他们中有自己认识的人。他们不会仇恨我。我来宝兴七年多了,我在家长脸上见到的从来是友好,为什么他们现在非得置我于死地不可?他想到了那次批斗会。那些学生,也就是十五六岁的初中生,一向单纯、朴实,尊敬师长,现在,他们为什么会变得这样残酷,用能想出的各种酷刑去折磨教过他们、为他们呕心沥血的老师?这是为什么啊?为什么短短几个月就变得这样凶残?赵翔问自己:如果我这时候还是中学生,我会不会把我敬爱过的师长视为敌人,残酷凌辱他们,折磨他们,还认为自己在革命?他想到在四川农学院读到的“文革动态”,在“动态”中作为“战绩”来描述的骇人听闻的罪行,想到卞仲耘。“应得的下场”,她肯定是被打死的。红卫兵不加掩饰、扬扬得意地叙述他们制造的血腥场面,他们都是孩子啊!只要认为你“反动”,你就不是人,连狗都不如。什么是革命?是不是没有仇恨和残酷就没有革命?是不是要造就对“敌人”充满仇恨的,最残酷的人,好让江山永不变色?赵翔越往下想越感到可怕。